张永中午间时刻,忽然刮起了风,很大。?——好怕人的,把我都吵醒了。小孙女嘬出两瓣小嘴唇,呜~呜~地向我摹仿着风的声音。是的,她家住的是高层,下面哪怕一丝儿风,在楼上都得到倍数的放大。风,压迫着墙和窗玻璃,从缝隙里挤出一阵一阵的啸叫。这是吹入初夏,所谓“乘凌高城,入于深宫”,都市楼宇里的风。紧随其风的,将是一场行雨。不管怎么样,这时的风,无论体感,听觉都饱蘸水气,显得垂重闷湿。此刻听风,连含在里面的滋滋水声,也能辨得出。其实,风也有风格,个性,种类和脾性。从季节上说,有春夏秋冬之风。从时辰来说,有朝夕晨暮之风。从区域来说,有山河湖海之风。从方位来说,有东南西北之风。从体感来说,有干湿凉热之风等等。当然,这都是现实里的,气象现象的风。至于情绪上的,意念中的,心灵上的风就更复杂了。如霸气的大王之风,儒雅的君子之风,萎葸的靡糜之风,浊俗的俚巷之风。君子之风,行于堂庙。庶人之风,起于穷巷。把徜徉中庭,跻于罗幢的大王之风,称为雄风。而将扬尘死灰,溷浊腐余的庶人之风,视为雌风。这是宋玉拍给楚襄王的大马屁。风,也像它的无影无形,是难以捕捉描摹的。全凭自己身心去触碰和感受。而就其声音的描摹,那就更丰富了。犹如水,是可以随物赋形的,那么风也是可以随物赋声的。所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所谓“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都是风因物赋声,以声写风的例子。试作《听风》为记。风在历代诗词歌赋中从不缺席。卷地折草的北风,扬帆破浪的长风,怒号揭茅的秋风,冷霜残月的晓风,和熙拂面的春风,蒸蒸夏日的薰风,沾衣不湿的杨柳风。吹破李白心思的咸阳狂风,镇定苏子情绪的江上轻风,揉皱春水的池间微风等等。写风声而成佳作杰构的,古文人先贤,也不在少数。风吹在诗经楚辞里,恣肆于唐诗宋词间,而专以风名篇立意,摹声状物,寄情托志而又气象壮阔的却不多。比如,刘邦的《大风歌》,宋玉的《风赋》,欧阳修的《秋声赋》等等,都堪列写风的上乘大作。风,不仅有声音,也有形状,更有色彩,甚至情感,气味的。我听到的风声,多是秋天里的,夹混着蝈蝈蛐蛐儿的声音,也有一种板栗的味道。深秋里,半夜风起,窗外飒飒有声,此刻,我感觉到的不是欧阳修那种悚然,而是一点悦然。知道大板栗树上那几枝已经豁然张口的板栗球儿,是经不住这趟夜风偷袭的,现在应该踢踢沓沓在掉落了,等着我们天亮后去捡拾收获。这时的风,不仅收获板栗,也收获稻谷,玉米,八月瓜,秋梨,柿饼和红叶。风花雪月,这是公认的传统的雅致。而风又是这雅致中最不具形,捉摸不定的。去过大理,大理人把这四个字给了定义,用到了极致。这四个字,也撑足了大理的风雅台面。下关的风,如果仅仅只是自然之风,那么,这里看到的,该是到处立满了的,鸡脚爪一样的风力发电机,那隆隆如干碾磨的,便是由机器翻译出来的另一种风声。当然,风花雪月的风不是用来干活发电的。这个风,在四个字中领着衔头,任它与其中的每一个字搭配起来,便可写尽大理风情,写出半部中华文化雅史来。风的存在,是靠一种相对物的,这正如风动还是幡动的辩证。从某种意义上说,风什么都不是,无形无影,无始无终,看不到摸不着。但风,又什么都是,世间万事万物都与它有关。是奔跑的速度,是流逝的时光。是无的存在,是存在的无。风声的存在复亦如此。大西北,狼火孤烟中的铁马秋风。俏江南,杏花春雨里的和畅惠风。此其大者而言。这些南北风声本如风马牛之不搭,历史弄人,却偏偏让英雄气染着了脂粉色,演绎了无数红楼烟雨里的今古传奇。至于原野之风,自然界里稀声的大音,人是对其不可控的。但管角之风,则是人通过器物对风的一种驾驭。乐器中的笙籥管箫笛竽,让风牢牢服贴地附在雅字上,唱奏着人间情怀万种。风声里面最让人诗意惆怅的就是秋声了。而秋声里的标志又是夏蝉的残鸣。仿佛真是一叶知秋。立了秋,蝉声果真稀少了起来。才不久,踞高致远的躁噪激越,就萧条成了近乎残破的稀声。残蝉的破声,为夏收着尾,却为秋声开了腔。枯而燥,燥而脆,脆而刚,铮铮作金鸣,明亮而迢远。是为秋声。风从何来?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暮春三月,振衣岗上,风满襟盈袖,漫目所及,是风的狂欢。风浪拉过来了,翻着,滚着,推着,搡着,搓着,揉着,拧着,捻着,抚过青苗的稻尖,撩过阔叶乔木新稍,掠过枫林楠木的华盖。泱然涣然,盎然粲然,连茁茁声息,都是深春的肥绿。风,划过松岗,在数亿万的松针摩挲间,风声依然是柔和的,尚不是秋冬日那枯焦干燥,铮铮嚯嚯的金声。深秋浅冬里,能把残蝉的尾声接泊过来的,便是这松林梢上的松涛了。天清气朗,此刻,我正置身于松林间,松林,稍显不安地静默着,有小鸟在林间飞渡。一阵树摇影动,起风了。枯叶细草开始贴地跌窜,旋舞,飘举,升降。风,如一席无形的巨毡,由山那边盖过来,风临梢头,众鸟屏息。这是深秋才有的罡气长风,磅礴高远。长风初来,缓缓而坚定,顿挫而从容,徘徊容与于松冠。一阵风的前戏序幕过后,风的主力便排闼而至,忽如万顷波涛在头顶汹涌撼动起来。那可是亿万枚钢针摩擦而合成的喧豗与咆哮。松针,经由从春到夏的一茬又一茬的蜕变,针叶由柔软的浅绿到硬直的深绿,再往墨绿里深去,由柔而刚,由刚而坚。刚对刚,坚对坚的磨擦代替了软柔的摩挲。这就是是秋冬季松风的秘密。这秋风里的松涛,涩,燥,瘦,硬,锐。已不是春夏日那种,润,湿,满,软,柔。秋寒露白,这时的秋风又好像寒光凛冽的镰刀,磨刀霍霍,收割一切,肃杀万类。“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草拂之而色变,木遇之而叶脱”。此刻,日高天远,四季轮转,大地正于秋字上稍息。秋,则正当元亨利贞的“利”这把刀口上。正所谓“物过盛而当杀”者,收杀这盛的正是秋风。落笔于此,窗外桂树下有蛐蛐儿在叫。月已淡然隐去,桂花香里,飘来被雨淋湿的微微风声。2023年9月19日
散文丨张永中听风
发布时间:2025/3/16 10:18:29 点击数: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