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溥心畬年在日本东京
溥心畬
在近现代中国美术史上,溥心畬是一位颇为独特的传统大家。他的贵族出身和绘画风格,在20世纪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中显得不合时宜,但却以其因其恪守传统及坚守文人格调在20世纪美术史上留下浓重一笔。溥心畬名儒,字心畲,别号西山逸士,满族,为清恭亲王奕訢之孙,生于清光绪22年7月(年8月)。作为清末重臣恭亲王奕忻的孙子,溥儒的生活注定不同凡响,良好的家庭环境使他自幼就能接触名家书画,弱冠之年,便打下良好的诗文书画基础。清帝逊位后,溥心畬侍奉母亲隐居于西山,开始自学绘画,他自言:“时山居与世若隔,故无师承,亦无画友,习之甚久,进境极迟。渐通其道,悟其理蕴,遂觉信笔所及,无往不可。初学四王,后知四王少含蓄,笔多偏锋,遂学董、巨、刘松年、马、夏,用篆籀之笔,始学南宋,后习北宗,然后始画人物鞍马翎毛花竹之类。”自学书画,并无老师教授,是溥心畬习画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自己对此也有过这样的评述:“盖有师之画易,无师之画难。无师必自悟而后得,由悟而得往往工妙,惟始学时难耳。”在诗文方面,溥心畬也下了很大功夫,他说自己在“古风三百篇之外,惟喜唐诗,居山十五年,日夕吟诵,自课四百余首。古风习汉魏六朝,近体则师唐人”。根据溥心畬自述,他在19岁时离开北京,赴德留学,22岁由柏林大学毕业,该年农历五月结婚。23岁时再赴德入柏林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三年半后获得学位。据溥心畬的好友李猷说,溥氏在德国留学时所作论文是关于达尔文关于进化论的,溥氏从中国史书对天之观念,阐明天道。从这一点来说,溥心畬其实对于现代生物、天文是有个人见地的。溥心畬从德国回来后,曾应日本京都帝国大学邀请担任教授,归国后被聘为国立艺专教授,还曾任中国画学研究会评议。抗日战争期间隐居北京西山,此后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年,国民党政权在大陆失败,退居台湾。溥心畬也由浙江舟山辗转来到台湾,开始了在台湾的最后14年历程。溥心畬在大陆时,除了书画创作之外,也曾与宗室书画家创立过“松风画社”,还曾于年在北京中山公园举办过个展,由此可见他并非孤僻之人。到台湾后,在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任教授,因乐于教学且毫无架子,故也为学生所喜爱。从年师大艺术系师资一览表上,可见到,其时的正教授只有黄君璧、莫大元、溥儒、廖继春四人。在当时台湾政局未稳的情形下,政治气氛萧杀,艺术氛围也较为保守,“从创作层面言,大体仍属于保守作风,稳健有余、创新不足。”在台湾现代主义美术兴起之前,以传统书画和写实油画为主的教学仍占据重要位置。不过,这种保守氛围不久就为现代主义运动所打破。年,“五月画会”和“东方画会”相继成立,揭开了台湾现代主义美术运动的序幕。在此运动中,大陆来台的李仲生在现代主义运动中起到了导师的作用,而以黄君璧、溥心畬为代表的传统派画家,尽管在台湾画坛有着崇高的地位,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对台湾画家的影响却仅限于学院派画家中,究其原因,一是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与民国初年的大陆的社会背景相差很大,台湾省刚刚从日本殖民政府手中收复不久,日本美术的影响还在,大陆渡海的画家在政府支持下,影响虽初显,但还未取得统治地位;二是因为在50年代中后期,以“五月画会”和“东方画会”的现代艺术团体反对传统和摹古,它们所造成的声浪掩盖了传统派水墨画所带来的影响。因此,有论者认为溥心畬对台湾水墨画的影响“在台湾艺术史上最大的意义,是作为文人画精神传统活生生的象征”。从这个角度来说,溥心畬和黄君璧的绘画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被看做保守的象征,也是台湾当时历史境遇所决定的。
黄君璧
溥氏在台湾画坛上的影响,一部分由其为数不多的嫡传弟子传承和广大,如江兆申、姚兆明、安和、刘和北等人,这是必须注意的。另外,在师大的教席也使得他和黄君璧“主要的影响力是透过教育的管道,渐进而深远的影响”。黄君璧原名允瑄,晚号君翁,本名韫之,以号行,广州南海县西樵人。年,黄君璧入广东公学,在校期间随画家山水画家李瑶屏学习绘画。年入楚庭美术院研究西画,在广东省举行第一届美术展览上,黄君璧一举获得金牌奖。年,黄君璧任培正中学教师,在广州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与黄般若、罗卓吾等组织癸亥合作画社(后改为国画研究会)。年任广州市立美术专科学校教师兼教务主任。年任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年兼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及国画组主任,并被教育部聘为美术教育委员会委员。年去台湾后,长期担任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教授兼系主任、台北故宫博物院点查委员等职。黄君璧的绘画显然承袭了岭南画派的风格,重渲染和光影效果,采用焦点透视法,具有中西融合的典型特征。黄君璧的绘画在台湾深受欢迎,除了上述这个原因外,“或许也是因缘于较符合现实世界的画面意境较接近台湾向来的艺术观”。
溥心畬《终南进士行旅图》设色纸本镜片年作
反观溥心畲虽无师承,但因其特殊的身份和家学,加上可以随时观摩丰厚的藏画,使之在绘画上得传统正脉,他由临摹传统名画入手,自悟积累而成,所作山水远追宋人笔法,近取明四家之一的唐寅笔意,笔墨挺健劲秀,以“铁划银钩”一路表现斧劈皴,刚劲飘逸,又不失秀丽典雅,有一种贵族化的文人气质。在其山水画中,或高岩深壑,巨木长松;或雪景寒林,烟云迷漫。所画楼阁,有富贵之气,风格雍容华贵,但又不失澹泊幽雅。在章法,溥氏作品构图工整谨严,样式也很丰富,全景式、边角之景均可见到,常采用夏远、夏圭之法,以险取胜。在墨色上,溥心畬的绘画擅用花青、浅绛或小青绿,色调清雅妍丽,秀润逸气。溥心畬的山水画常有大段的题诗,“或抄录古人的佳句,但画论很少,所题之字,以行草为多”。溥心畬早期的作品用笔工细,结构严谨,但在四十多岁之后画风偏于写,用笔纵横,不求形似,笔意空灵,平淡天真,趣味盎然。溥心畬画法从传统中来,但并不为古人所桎梏。在其画论《寒玉堂画论》中,他对山水画法有过这样的阐释:“画山先轮廓而后皴皱,此常法也。至于崎岖荦确,突兀峥嵘,熊罴升降,龙跳虎卧之形,笔必变化奔腾,横飞直下,先于一笔之中,有起伏轻重,定为阴阳,辨其明晦。若但累圆石,列为雁行,此拙笔也。易曰:介于石。石坚物也,故以为象;石有锋棱,用笔亦必有锋棱,然后乃见石之坚刚,则刚柔之笔互用。若但勒染,皴法不明,是谓有墨无笔,笔谓石之锋棱,墨谓深浅之色。有墨无笔,如对石屏,但有山河之影;有笔无墨,如石刻峰峦,不见晦明之妙。与其无笔,不如无墨。”启功曾评价溥心畬的山水:“先生画的山石树木,从来没有像《芥子园画谱》里所讲的那么些样的皱法、点法和一些相传的各派成法,有时勾出轮廓,随笔横着竖着任笔抹去,又都恰到好处,独具一格”。
溥心畬《仕女》立轴
在人物画方面,溥心畬凡高士、仕女、儒道释人物甚至民间喜闻乐见的钟馗都有涉及。其笔下侍女形象俊美温润,幽闲贞静,色调鲜艳妍美。如台北历史博物馆藏的《双仕女图》中,两位清秀俊逸的仕女手持统扇伫立,衣纹勾勒细劲流畅,画面静幽恬美。画上题有款识“寂寂花时写苑心,美人相并在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心畬。”《钟馗群像图》是溥氏到台湾后创作的人物画,画面绘有八位钟馗,或摇扇,或搬缸,或骑兽,或手舞足蹈。人物均以线勾勒而成,形象高古,动态十足,勾勒之后填以颜色,忽略背景,简洁至极。《钟馗群像图》上有题款:“明皇见巨鬼啖魑魅而灭之,问之,曰:“臣终南进士也。”命吴道子图之,后世所宗皆是本也。心畬题。”溥儒的花卉、花鸟画多为工笔设色,写意者不多。所画花卉及花鸟题材极广,凡荷花、牡丹、梅花、水仙、墨竹、兰草、飞鹤、猿猴、牛、马等均可入画。溥氏花鸟花卉画风工严妍丽,清新脱俗。画法源自古人,双勾工笔出自宋人折枝花,用笔工整细密,设色清丽温和。没骨法师恽寿平,猿猴学易元吉,但并不泥古,很有自己的特色。在故宫藏的《梨花蝴蝶图轴》中,画家描绘出一幅明媚春光下的花卉盛景,画面上梨花繁盛,彩蝶飞舞,竹林摇曳多姿的春景。画中笔调严整,设色清丽明快,笔墨干净利落。《墨荷图》画墨荷一枝,横干斜出,荷花或盛开,或含苞欲放,笔墨恣肆酣畅,精细中见豪放。画中题款:“翠盖摇明月,涂香散碧空。乐平东山见,方题此为赠。”逸趣横生,堪称妙手。溥心畬的梅花兼工带写,以书法用笔绘写对象,极有清气。台北历史博物馆藏《墨梅图》绘有梅花二株,老枝斜出,梅花盛开,繁花似锦。梅干以浓墨渴笔点画而出,再以中锋细笔勾勒梅花,笔法苍劲清逸。画中题诗:“宫印梅花如画稿,更将明月点秋光。”溥心畬画走兽翎毛,造形准确,形象生动,画风清新活泼,画外之意浓厚。如故宫藏《沙场骏马图》绘一匹骏马驰聘于荒野上,形神具备,画中题识:“沙场战罢鼓声沉,老去空徐伏杨心。只有昭王怜骏骨,峻增犹得折黄金。”在故宫藏的《猿猴图》中,画家描绘三只猿猴,两黑一百,嬉闹于于嫣红枫树枝间,红叶飘零,猿猴左顾右盼,整幅画动态盎然,情趣丛生。画中题款:“风急天高索然时,秋意正深寒猿啼。”另有一幅《青骢》,以李公麟笔法绘一人一马,姿态凝重,形体高古,色调沉着。上有题款:“风落拳毛吹不开,障泥宫锦尚方裁。分明旧日青骢马,曾侍长扬羽猎来。菊花骢骏系金环,万里西来青海湾。此是龙池常贡马,而今不入玉门关。略师龙眠画意并题,心畬。”
在溥心畬的艺术世界中,凡山水、人物、花鸟、翎毛、走兽无不可为画题,且样样精通,摹古但不泥古,有富贵之气,更有清逸之气。在溥心畬的画常有画外之音,这在上述画作题款中均可见到。作为一个文人画家,溥心畬所恪守的人文品格,在20世纪中国画坛中,显得尤为突出。年,他曾绘制一幅无根兰图,上有题款:“淑兰九畹舞东风”。无根兰是南宋画家郑所南常画题材,有思念故土不得还之慨。此时溥心畬之心境,当可作如是观。其好友陈含光借题作诗:“云林山水不著人,所南兰花不带根,试凭九畹春风影,唤起三闾旧日魂。”这更显出溥心畬传统文知识分子特有的故国情怀。
溥心畬钟馗图
到台湾后,溥心畬创作了不少钟馗题材的画作,未署年份的十二开钟馗册页展现出钟馗的多重面貌。有骑驴的钟馗,伫立江畔的钟馗,撒网江上的钟馗,山岩中乘坐滑竿的钟馗,孤松之下的钟馗。有一副描绘醉态钟馗坐于席棚之下,宝剑和皂靴置于身旁,手持瓷壶的小妖恭敬如仪,钟馗正要手接香茶,却不意失落茶杯。画上题款:“髯公终日醉,不复识妖姝。殷勤来献酒,入眼尽模糊。”创作于溥氏晚年的一幅钟馗颇能体现其当时心境。画中一钟馗高踞松树枝杈上,俯看树下群鬼乱舞,画上题有一绝:“树间见鬼戏,一片踏歌声。好似秦宫镜,黎邱无遁形。”这种冷眼观丑的表情,似乎显示出溥心畬晚年在台湾的心态。还有一副钟馗面露怒容,摩拳擦掌,似有啖鬼之意,画中题诗:“芒芒六合尽黎邱,席卷云扬水逆流。击缺龙泉诛不灭,一杯寸酒圈君休。”此外,溥氏还创作了很多以小鬼为题材的作品,如八开鬼趣图册中,有一副群鬼图,上有题诗:“一觉华胥梦,悠悠无所营。半生行役苦,今日御风轻。”溥心畬中年丧妻,后因政局变动,独女溥韬华留在大陆,从此与他失去联系。结发妻子去世后,纳李墨云为继室,墨云原为溥家帮佣,后成为侧室,为人骄横自私,常令溥心畬头疼。画中所题,除了感怀身世坎坷,世事无常外,是否也有家事冷暖,亦未可知。
到台湾后,拜溥氏为师的学生络绎不绝。据刘国松回忆,溥心畬收徒按照旧制,入门弟子中有磕头与不磕头之分,磕头的完全依照传统的学徒制,读书习字之外,帮助家中做些杂事。没磕头的学生,只是上课时来,下课时走;有空时来,没空时不来也没关系。但是有一点,即一旦拜他为师,都要从读《论语》、《诗经》开始。因此,有些不愿意读古文的学生,支持不了多久就不敢再上门了。在溥心畬收授的后学当中,有不少宗室弟子。比如在大陆国立艺专教书期间,溥心畬的子侄毓崟就帮助溥心畬放大古画印刷品,整理画稿,侍奉溥氏上课,同时随其习画。其后,不断有年轻一辈前来拜师。年轻时的启功也曾求学于溥心畬,在求教过程中,他体会到溥心畬对诗歌的重视:
“他把诗歌修养看作艺术的灵魂,认为搞艺术,特别是书画艺术当以诗为先。他高兴的时候,还把他的诗写在扇面上送给我,我至今还保留着他小行草的《天津杂诗》的扇面。我其实最想向他学画,但每次提起,他总是先问作诗了没有?后来我就索性向他请教作诗的方法。他论诗主“空灵”,但我问他什么是空灵,他从来没正面回答过,为了让我体会什么是空灵,他让我去读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四家集。这是他心目中“空灵”的最高境界。”
在国立艺专时期教授的弟子中,吴咏香是较为特殊的一个,她因骨病在13岁就不得不卧床,在年考入北平国立艺专后,随溥心畬、齐白石、黄宾虹习画,到台湾后,还经常登门拜访溥心畬,继续学习。吴咏香是早期弟子中成就最高的一位,在溥心畬年到韩国访问时,曾替他在台湾师大教课。“另一位艺专毕业的岭南人高贞白,在心畬应酬作品多时,曾为他代笔。其余林熙、黄钧、刘继瑛等,也都是他印象深刻的拜门学生”。溥心畬到台湾后,也有不少从学者,但真正称为拜门弟子的须行跪拜大礼,据说宋美龄因此规矩才打消拜溥心畬为师的念头,转而拜黄君璧为师。
20世纪50年代,从大陆渡台的水墨画家中学四王者极多,如马寿华(-)、吴子深(-)、陶芸楼(-)等,另外还有受元四家及董其昌影响的彭醇士(-)、宗四王又学黄公望的陈定山(-)、以沈周、四王的笔墨描绘台湾山川的张谷年(-)、将马夏笔法融入石涛笔墨的刘延涛(-)以及金城的侄子金勤伯(-)、受业于溥心畬的江兆申(-)、姚兆明、刘河北等人。在这当中,溥氏弟子因厚重的文人修养和独到的创作见解卓立其中。
江兆申云岩霜树设色纸本x75cm国立故宮博物院藏
江兆申(-),字椒原,安徽歙县岩寺镇人,出生在一个徽商家庭,幼承庭训,广涉诗书及金石字画。年秋,江兆申入小学读书,因“不慧”而被学校“斥归”,后转读私塾,学习古文,并由双亲教导读书习字,由舅父指导其作画。童年的传统教育,为其日后艺术创作奠定了较为深厚的基础。年,江兆申再回小学读书。此后,他开始学习制印、作诗,一面养家糊口,一面学艺。年5月,江兆申来到台湾,先居台北,后至基隆市立中学等学校教书。年秋,江兆申投书并附数首五言古诗给溥心畲,希望能够录为弟子,从师学习书画。但直到年年初,他才在台北首次拜谒溥心畲,同年春节,他正式叩首拜溥心畲为师,成为寒玉堂弟子。如同启功所说的那样,溥心畬为江兆申教课时,也从不教授画画。“在十三年中,师生两人只谈诗文,未上画课,这的确极为罕见,以至于后来研究溥心畲和江兆申的学者皆百思不得其解。溥对江曾经说过一句广传艺林的话:‘我没有从师学过画。如果把字写好,诗做好,作画并不难。’”实江兆申后来回忆道,因为老师的教诲,他孜孜不倦,读了很多书,诸如《杜诗全集》、《昭明文选》、《庄子》、《淮南子》、《吕氏春秋》、《柳河东文集》、《列子》、《资治通鉴》以及庾信、韩愈、李商隐、苏轼、黄庭坚诸家集等等。在溥心畬的影响下,江兆申在山水、书法、篆刻、诗词方面都很有建树。江兆申书习欧褚诸家,参以北碑用笔,继而自成一家,风格独具;篆刻则以徽派入手,参以浙派,也成一家之风。山水画则受溥心畬影响,气格郁茂,墨色浑然华滋,骨气清朗,境界超拔。如《读书秋山下》一作,写丘壑深林下山居人物,笔墨醇厚,气息清朗,氤氲之气扑面而来。画上题识:“范中立性宽,人求畵往往久不报,故呼之为宽,今直以宽为名矣。此帧略有范公大概拙性,亦迂缓,不知有人呼之为宽否也。”从年开始,江兆申陆续发表《唐玄宗书〈鹡鸰颂〉完成年岁考》、《杨妹子》等文。从开始,他申陆续发表了数篇研究唐寅的论文,这些学术成果无疑受益于溥心畬师的教导。如同乃师,江兆申也常于画上题诗,多为田园栖隐诗句,如在《山坞人家》上的题词:“赤日黄埃满世间,松声入耳即心闲,愿寻五百仙人去,一世清凉住雪山。”《云壑清吟》中题款:“秋老树微疏,林边得月初,镜光穿叶隙,泻地万明珠。”《笼葱春茂》中题:“东风满意绿周遭,乍着单衣脱散袍,最爱晚凉新浴里,坐看春笋过林高。”在《江山新雨》上则题为:“竹杪喜见月,影落老树背,夜坐众籁歇,窈窕与静对,暗馥忽我袭,就彼适已退,住世惜故梦,冉冉暂可爱。”如此等等,均有溥心畬的风范。
实际上,溥心畬的这种教授方法,虽然尽是传统的方式,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在学生面前作画讲解。在为师大学生授课时,溥心畬还是常常边画边讲解的。刘国松曾描述溥心畬上课的情形:“在教授画法上,无论在何处,大致上都差不多,在私塾里如此,在大学里也如此。他总是画,让学生们围在他的四周静静地看,仔细地观察,在最初还讲一点作画应注意的基本方法,随后愈来愈少甚至根本不谈画,只是低着头自己画自己的,旁若无人”与其他画家相比,溥心畬并不重视绘画,也不希望学生成为画家,他常向学生们强调:“如果你要称我为画家,不如称我为书家;如果称我书家,不如称我诗人;如果称我诗人,更不如称我学者了”。溥心畬的教学方法也极富传统文人特点,他极重视用笔,上述“与其无笔,宁可无墨”便是一例,在具体的创作方法上,溥心畬从一笔一划,一树一石开始,循循善诱,一丝不苟。这些方法在对其女弟子姚兆明的教学上,就十分常见。
姚兆明作品
姚兆明(-)是溥心畬的关门弟子。姚兆明自幼天资聪慧,读古文诵诗经,深受其父姚白雪影响,喜好书画。年冬经朋友推荐,赴寒玉堂拜师溥心畬,但据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溥心畬《书赠兆明》中显示,姚兆明在年左右正式拜师溥心畬。文中提到姚兆明从溥心畬学艺已将十年,并对学生姚兆明作了高度评价“兆明既能受教,习礼仪,以天赋好古之资,敏求研习,学之不辍,笔墨与学业并进,遁研六法,以为津逮。用力既久,将期有成;遂能变化无方,笔因意转,由是而窥古人堂奥非难也。观其近作,题此勉之。己亥十二月溥儒书。”姚兆明拜师溥心畬之后,孜孜以求,技艺精进,颇能得老师真传。溥心畬之子溥孝华在《先父溥心畬先生笔下的姚兆明》一文中谈到溥心畬喜爱姚兆明的原因:
“先严欲从数百学生中选择一继承者,实非易事……某日欲试验姚生,知她住阳明山,路途遥远,故意命令她第二天早上五点来上课。次日姚生四时半即抵,因时尚早,不知先严起来没有?便伫立门口,由墙孔窥伺,而先严已端坐画桌挥毫了。他知姚生在门外伫侯,因五时未到,故不理不睬。直至五时正,才由墙孔招手,示之可以进来。为师者专诚如此,良师贤生,怎不令人钦敬。”
正因为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和坚韧不拔的努力,使得溥心畬格外偏爱姚兆明,在学生当中,溥心畬为她题款是最多的,如《风撼小楼图》、《秋原归牧图》等。姚兆明在溥心畬的影响下,呈现出文人画的旨趣,但是,最为一个女画家,其作品又有清净秀润的格调,宛如大家闺秀般的端庄和秀丽。溥心畬在画山水时,十分注重渲染,江兆申曾回忆,在溥先生离世前不久,还特地叮嘱他在画画时,要渲染十遍方可罢手。这在姚兆明山水画中亦可见出,她绘山水先以淡墨起稿,之后反复皴擦渲染,层次不足之处用浓墨补之,层层渲染造成浑厚稳健的画面效果,在《结庐眺岭图》、《翠嶂开千仞图》、《廖落人家图》、《青松白云图》、《长隄处处寒》等作品中,“多学溥心畬采用浅绛设色之法,山石用赭石、花青稍加渲染,设色清雅,意境雅淡致远,俊逸出尘,结构谨严,笔法挺劲”。在拜师溥心畬后,姚兆明曾留学意大利5年,研究西画,并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意大利国立罗马艺术学院,获画学硕士以及艺术史博士学位,为其后来的融合中西之法奠定了基础。她此后的画作在风格上有了一些转变,主要是融入了西画之法。如年创作的《青松抱心寿石》先以淡墨画石,再以短笔皴出明暗、肌理,最后染色,具有立体感。尽管运用了西画方法,但总体而言,在格调上还是具有典型的文人画清逸之气,这是十分难得的。《华冈精神图》创作于年,画中一高士手立于苍松之下,面朝画外,似有思索之意,身后松树以浓墨写就,姿态伸展,颇有古意,树枝末梢点写轮状松针,树根部则以方折笔画岩石,用笔肯定,线条坚韧优美,着色清淡,格调高雅,深得溥心畬之意。
姚兆明年从欧洲回到台湾后,与溥心畬之子溥孝华结婚,此后一直在台湾文化大学任教授,并在辅仁大学、师范大学兼课,为传承溥心畬书画艺术做出很大努力,在溥孝华长期卧病,生活困难之际,也恪守保护溥心畬艺术的信念,从未以出售溥心畬书画作品救济,十分令人感佩。年,姚兆明不幸在家中遇难,这无疑对于溥心畬书画艺术的传承造成很大损失。
在溥心畬的女弟子当中,刘北河和安和也是溥氏艺术不可忽略的传承者。刘北河是河北人,年随父母渡海来台。刘北河父亲刘仲和因庚子赔款由基督教会保送美国留学,后获得农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燕京大学教书,抗战胜利后,弃学从政。刘北河母亲曾在美国学习家政。刘北河在13岁时,就由父母帮忙举办了个展,后移居上海。在观看溥心畬的画展之后,决心拜他为师。安和在年在南京拜溥心畬为师,后南渡台湾后,与刘北河熟识,并引荐她拜溥心畬为师。刘北河、安和在绘画上延续了溥氏画风,也融入了个人的见解,在溥心畬的弟子当中,亦属佼佼者。
溥心畬《三驼图》
溥心畬晚年的绘画,相较于之前,更有深意。除了上述的钟馗和小鬼题材外,他还曾创作过多幅《三驼图》,有一副题款是:“昔日王驼去探视,郭驼相遇问前因。赵驼拍手哈哈笑,世上而今少直人。”讽刺之味显而易见。除了人物画之外,溥心畬还画了不少走兽,特别是猿猴,如《一猿图》、《二猿图》、《七猿图》乃至《百猿图以及《松虎图》等。山水方面,有《秋江泛舟》、《春寒图》、《西山草堂古松并题》等作。《西山草堂古松并题》是忆写年轻时在北京西山居住的草堂松树,在如数家珍地述说西山名松之后,溥心畬题了七绝一首:“崩沙断路寺门荒,况问当年旧草堂。白鹿不来僧去尽,石坛松影月如霜。”读来不无枉然惆怅之感。作为一个皇室子孙,溥心畬毕生所恪守的文人传统,不停经历世事的洗刷,在历史长河中,显得苍白无力。在溥心畬最后一首诗《古谣》中,他写道:“莹莹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是对自身命运的概叹,还是对无情历史的感叹?年11月18日,溥心畬去世于台北,年67岁。
在溥心畬去世后,刘河北、安和、吴同等相继旅居海外,唯有江兆申因曾任职国立故宫博物院,又精研唐寅、文征明的书画艺术,深得溥氏揉合南北宗画风的真髓。江氏弟子如周澄、李义弘、许郭璜等人,亦同在书画相融的表象之外,探求文人画再衍生的可能性,并成为台湾水墨画坛的翘楚。近年来,江氏一门在台湾美术界的影响力渐渐显著,加以溥心畬北平艺专及师范大学任教期间,多位曾经指授的学生,像吴咏香、郑善禧、刘国松等辈,亦凭借各自的风格,为溥氏绘画艺术在台湾乃至大陆的传承起到了作用。由此来看,溥心畬的文人品格和高韬画风绝非“曲高和寡”,而中国文人画也并末至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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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简介:
陈明,中国国家画院美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美术报》副总编,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年生,安徽人。年、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获学士和硕士学位。年7月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获博士学位。有艺术学博士后经历。曾参与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中国现代美术史》(第一卷、第三卷、第四卷)、《中国画院史》,中央电视台专题片《中国绘画》的撰写,出版有《乱象与主流——台湾当代美术的文化生态研究》、《20世纪台湾美术发展史》、《天上人间——敦煌艺术》、《书画同源:吴昌硕》等专著。专题论文收录于《消费时代的文化寓言——中国当代艺术考察报告》、《荆浩国际论坛文献集论文集》、《历史记忆与民族史诗——中外重大题材美术创作研究》、《中国山水画的空间与意境——第二届荆浩国际论坛文献集论文集》、《丝绸之路汉唐精神与中国国家美术战略——第四届“中国美术长安论坛”国际学术论坛论文集》等文集。在《美术观察》、《美术研究》、《美术》、《甘肃社会科学》、《画刊》、《美术探索》等期刊上发表论文8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