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年冬,我在静安区泰兴路通安里一座石库门房子里呱呱落地。年秋,武定路第三小学读书。年夏,小学毕业恰逢文化大革命开始,在家晃荡了一年。年秋,被就近分配到时代中学,史称“六九届”。我们这一届,是中国教育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届,全国没有一个留级生,没有一个高中生。整个中学阶段以学习毛泽东思想、大批判、学工、学农、学军为主,就是没有好好读过书。年春,我毕业于时代中学,前往安徽省怀远县藕塘公社插队落户。我的中学时代引言年11月26日上午,天气骤然变冷,前天还热得恍如夏日,今天却寒风凛冽初冬降临。我在原母校老师沈泮余先生陪同下,来到武定路号,踏进别离五十年的时代中学校园。
瞬间,我心跳加速,浮想联翩,仿佛自己在穿越一次时空隧道。
耳边激荡着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学校大喇叭的广播声“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年早春,作为一名时代中学六九届初中生,我从这里告别了学生时代。刚满十六足岁的我,打起背包,随着浩浩荡荡的上山下乡大军,离开了校园告别了家,前往安徽淮北怀远县藕塘公社梅郢大队插队落户。当我再次踏进母校,昔日舞象少年,今已年逾花甲。放眼望去,学校走道的东端,早已不见当年高高矗立的毛主席半身戎装巨幅画像,扑面而来的是一所教育理念现代化、学校管理规范化、教育质量优质化、设施设备标准化,实行“封闭式管理,开放式办学”教育的公办寄宿初级中学。望着母校,我寻觅着时代印记。醒目的“训育以本真,树人以知行”校训,映入我眼帘,让我百感交集。母校本着“人本、生本、校本”的教育原则,用“本真”予以教导,逐步形成了“求本真,善笃行”的校园文化,让学生们拥有质朴的赤子“本真”,通过“真人、真知、真行+寄宿自主管理”四大课程学习,让学生知行合一。而我的中学时代,恰是母校饱受沧桑、历经磨难的荒唐岁月。老师不能教学,学生不用上课,本应安静有序读书的校园,整日里革命口号响彻云霄,到处飘荡着语录歌声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我们一九六九届初中生,从踏进校园那一刻起,过着在校学生不用学习的“幸福”生活。今天,我又回到母校。我为什么而来?我要寻找些什么?我静静地叩问自己。沉湎于中学时代的往事,一幕幕再现于我的眼前;往事并不如烟,缓缓涤荡着我的灵魂。逍遥年夏,我从静安区武定路第三小学(六年制)毕业。按照惯例,九月应该升入中学。然而,神州大地上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踢开党委闹革命,使整个教育系统与学校处于瘫痪状态,我们升学之事也被搁置一旁。哥哥姐姐们争先恐后加入学校红卫兵组织,争当破除“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急先锋,出现了打、砸、抢行为,随后发展为游行、批斗、抄家乃至武斗。我们这群小学毕业生,因招生停止,只能止步于中学校门口;又因年纪小,红卫兵组织不要我们。我们开始闲居在家里,不太安分的同学便整日游荡在社会上,成了小学、中学都不管的“红小兵”。那个年代,出门要有证件。中学生有学生证,而小学生没有学生证,不能像哥哥姐姐那样重走长征路,革命的大串联没有我们的份。我的哥哥、姐姐经学校组织去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检阅。而我却只能在上海进行革命的小串联,手捧毛主席语录,高唱语录歌曲,挤在公交车里免费乘车,开始串联上海。最远的一次,一个人换乘公交车到了宝山吴淞口,望着滔滔的海水与混浊的黄浦江水发呆,返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因外出事先没有告知父母,错过吃饭时间,让父母担心了,于是挨了一顿骂。挨骂后的我一片迷茫。不用上学,不能大串联,挤在公交车里背语录又没劲,那能干什么呢?好在我从小喜欢看书,语文成绩还算不错,读小学时写的作文常常在班级、年级里被当作范文。老师也经常教育我们要“爱读书,读好书”,我选择了在家看书。书从哪里来呢?图书馆已经关门,新华书店里空空荡荡,大量的书籍被贴上“封资修大毒草”标签,不让读。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要找到一本书来读,谈何容易!所幸的是我遇到了两位贵人,一位是我干姐张家春(一九六七届高中毕业生),一位是我的邻居尤勤(一九六六届初中毕业生),他俩均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春姐与尤勤,为我这个小学毕业生打开了阅读的大门。大量的中外名著,通过他俩的手转到我的手中,像当年地下党那样,借(还)书时都小心翼翼,借一本看一本,看一本还一本,还时再借上一本,而且每一本书都有时间限制,逼着你快速阅读。读书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饭可以不吃,但书不能不读。我读书不求甚解,囫囵吞枣,很少细品慢嚼;碰到喜欢的段落,每有会意,赶紧抄在本子上;深奥难懂的,就按自己的理解去“破译”。那段时间里,我不分日夜,努力地读着书,读着一切能找到的书。我的读书可分为三个阶段:刚开始喜欢现当代小说,如巴金的《家》《春》《秋》,茅盾的《子夜》,欧阳山的《三家巷》,梁斌的《红旗谱》,浩然的《艳阳天》等;接着更喜欢阅读古典文学,如《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三言二拍》《儒林外史》《隋唐演义》、唐诗宋词元曲等;读着读着,觉得还是外国文学最有味道,于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莫泊桑、大仲马、莎士比亚、罗曼·罗兰、雨果、霍桑等名家,一一走进我的视野。大量的中外名家代表作,我常常读到深夜,还不忍释卷,像一条寻找生命之舞的蛇,穿行游弋在字里行间。小时候,我家是一个大家庭。爸爸妈妈与我八个兄弟姐妹,住在泰兴路通安里87号。家里房子还算可以,有前、后客堂间,后楼,二层阁、三层阁。上图两张分别为通安里弄铭与大弄堂。那时,我在家里很少做家务,稍重一点的事(揉面、买米、买煤球、洗碗等)哥哥姐姐承包了,轻一点的事(扫地、拣菜等)两个弟弟去做了。非常感谢我的哥哥、姐姐、弟弟,他们比我多承担了家务琐事。下图为我与家人在家中阳台上的合影,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左起:(前排)三姐陈松萍、母亲、二哥陈松鹤;(后排)大弟陈松海、我、二弟陈松玉。我整天捧着一本书,躲在家中三层阁里,看个昏天黑地。
一次,偶尔知道邻居尤勤有套《基度山恩仇记》,文摘出版社年版本,便请他借给我看看。他说,想看的人太多了,只能轮流抓紧时间看,人闲书不闲;一天看一本,看完一本换一本,四天看完一套书。我拼了。书借到后,顾不上吃饭与睡觉,整天沉浸在小说情景中,为主人公邓蒂斯的机智勇敢、恩怨分明、英雄气概所折服。看书,让我收获了比同龄人更多的知识,也开阔了眼界。有时,我会将书里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爸妈及亲戚、邻居、长辈们听。在那个没有任何文化生活的岁月里,讲(听)故事也算是一种不错的消遣,常常受到他们的褒奖与鼓励。尤其是我的父母,见我在那个动乱年代,呆在家里喜欢读书,不外出乱跑,很是喜欢。尽管他俩文化不高,却对我说,“现在文化大革命,你没法去学校读书,闲在家里,如果喜欢看书,那就去看吧。看书是件正当事!”我的父亲陈锡惠,十五岁进上海华成烟草公司当童工,后为八级钳工,年因病提前退休。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动手能力极强,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的好。家中工具箱里满满当当的什么工具都有,包括台虎钳。在我记忆中,父亲经常为弄堂里的邻居们修这修那,坏的东西,一经他的手摆弄,就像变魔术似的,立刻完好如初;还提供众多的修理工具方便邻里使用。弄堂里的邻居,随我表兄妹他们的称呼,习惯尊称他为“大娘舅”。母亲徐林妹,十四岁进上海南洋烟草公司当卷烟童工,四十四岁响应政府号召提前退休。母亲识字不多,却情商颇高;勤俭持家,却从不吝啬;严以律己,却惠泽亲友。母亲总是和蔼可亲,以善待人,尽可能的去帮助他人,邻里间和睦相处,亲友间情深谊笃。记忆中,母亲每天总是忙忙碌碌操持着家务。她省吃俭用,从不舍得为自己花上一分钱,添上一件衣。为了让我们吃得好一点,每天天还没亮,就早早起床去菜场排队买菜;烧好菜后总是让我们先吃,自己最后一个上桌吃饭。母亲常说:做人就是做自己!父亲母亲朴实无华、勤勉善良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一生。在父亲母亲言传身教下,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本应在中学读书的我,整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逍遥于家中,碎片化的读着书。书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慰藉。在读书中,我稀里糊涂地等来了中学入学通知书。入学当我拿到入学通知书,已是年的秋天。按照就近入学原则,我被分配到时代中学初一(六)班。学姐戴亚静,她是六九届十一班学生,为我提供了这张珍贵的学生证。时代中学离我家不远,从我家居住的通安里第八弄后门穿出,沿康定路87弄朝南走到武定路上,往西步行几分钟就到了。当时的我,压根不知道即将入学的时代中学,前身是圣方济学堂(上图);是一所跨越三个世纪、有着百年历史的名校。年(清朝同治十三年),圣方济学堂由天主教主教毕夏普(上图)在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创办。年(民国33年),定延安中路福熙坊为学院总部。年,更名为上海市私立圣方济中学(下图为学生休憩之情形)。那时的教会学校学费昂贵,比起一般公立学校要高出五倍以上。圣方济中学拥有雄厚的师资力量,教师除了由教会的神职人员担任以外,大多聘请有相当经验和学识的贤达担任,而且英文都是一流的。年,圣方济中学更名为时代中学(下图)。校址:延安中路弄。
上图:延安中路时代中学操场。年3月,正式定名为私立时代中学,分南校与北校;开始招收女生,以前一直为男校。年,改为公立时代中学。北校易名为北虹中学。年,全国高等院校进行大规模调整时,时代中学陆佩弦先生被调到上海外语学院当教授,还有五位老师被调入同济、交大、北京国际关系学院和科研单位担任教授、副教授或研究员职务。一所中学的老师,却具备大学教授或科研单位研究员的资格,你可想象当年时代中学(圣方济中学)教学质量有多牛!年1月,时代中学搬迁到南京西路成都北路两侧。西为路口一座洋房,曾是盛宣怀住宅,高中部;东是黄浦区交警大队大楼(两栋),时代中学租用南侧大楼二楼到五楼,初中部;有趣的是,时代中学横跨黄浦、静安两区。年6月22日,时代中学迁至武定路号。年转为寄宿制初级中学。如今,时代中学是上海唯一一所位于中心城区的公办寄宿制初级中学。我踏进时代中学的校门,已是年11月中旬。校门开在武定路上,隔壁是一家残疾人福利工厂,工厂的前身是安乐殡仪馆。(上图:文革时期校徽)学校大门左侧的立柱上悬挂着校牌,上书“上海市时代中学”。
校牌左边小铁门,供平时进出。
两扇大门的上方,醒目的标语牌书写着五个立体大字“毛主席万岁”。
上图(中)为六九届四班同学黄彩英,是她提供了与同学陈月珍(左)、李丽萍(右)合影的照片,真实还原了我的中学时期学校校门。
走进校门,前方是两栋连在一起的平顶楼房(分别称为南区与北区),由宽敞的走廊与裙楼连接为一体的教学大楼。大楼西侧是一条通道,前宽后窄,直走可达大、小操场。学校的整体格局至今没什么大变,还是与我读中学时一个样。当时,初一年级一、二、三班教室在南区一栋一楼,四、五、六、七班教室在北区一栋一楼,连接南区、北区的走廊中间有男女厕所;厕所背后是一小块空地,起到采光作用;八、九、十、十一班教室在二楼。变的是原先南面教学楼为四层,后在学校改为公办寄宿制初级中学时加高了一层,与北面教学楼同为五层,以及内部的教室安排及装潢。下面一组彩色照片为年1月2日,我参观母校时所摄,现刊登如下,望各位同学与印象中的母校加以比照。
下图左边往里的一间教室,是当年我就读初一时的教室,教室内一排明亮的玻璃窗对着学校大操场。右边的楼梯可通往楼上。望着当年的教室,脑海中浮现出班主任许佩芬老师的身影。小操场的围墙外,即是康定路与陕西北路的人行道。那时,小操场未铺水泥,雨后一片泥泞;如今,已改建为学校综合楼,一楼食堂、二楼图书馆、阅览室,三楼报告厅,四楼排球馆。当年,学校里贴满了大字报,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校园里一片狼藉,革命标语随处可见。学校最高领导胡英(党支部书记兼副校长)和骨干教学老师早已斯文扫地,被批斗、被抄家现象时有发生。学校里有许多红卫兵组织,主要的有:新时代、反到底、东方红、大批判。各个红卫兵组织你争我斗,乐此不疲。我们初一年级同学大多出生于年,当时十四岁,年龄大一点的十五、六岁,最小的十三岁。各个红卫兵组织为了壮大自己的队伍,对初一新生进行拉拢。学校成立了红卫兵团,以班级进行划分,每个班为一个红卫兵排,三个排为一个连,一个年级为一个营。每班约十几位“表现好、思想好、成分好”的同学加入红卫兵团,排长由班主任老师指定。我所在的六班,红卫兵排长为男生朱相泰。有位同学回忆说:因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影响,当年他跟随着高年级红卫兵哥哥、姐姐们,去抄过老师的家。那时只觉得抄家好玩、热闹,根本搞不清楚究竟为什么去抄家。被抄家的女老师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个子不高,家住在南京西路泰兴路口,被抄家时低头不语,战战兢兢,目睹着我们把她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我们将抄出来的东西,都放在洗脸盆与抽屉里。后来在房间里找到了几副扑克牌,我们便拿了扑克牌,溜出去打牌了。体育老师吴厚成被批斗后,红卫兵将他关在教学楼楼梯下的小房间里,叫我们这些小弟弟去找废旧大字报。我们就把过时的大字报撕下来,集中后交给他们。那时贴大字报用的是石蒜粉调制成的浆糊,这东西燃烧后只冒烟不起火。大哥哥们从门缝里塞进去,用烟熏他,熏得吴老师在小房间里不停地咳嗽。有的红卫兵,看到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师在校园里扫地,会无缘无故夺过老师手中的扫帚去抽打他。更有甚者,将老师关在教室里,一边辱骂,一边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抽打,一边还背诵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在班里属于逍遥派,没想过参加红卫兵,嫌烦;抛头露面之事,老师不会找我;由于家庭成分是“工人”,倒霉的事也不会落到我头上。我上课不迟到早退,比较遵守纪律;一旦放学,马上离开学校,绝不参与任何课外活动。印象中,班上同学受文革风气影响,同学间大多二三人、三五人为一小群,也有单枪匹马如徐建新、王安发那样独往独来的。我与盛文华、吕忠东、王伟吉、董关云、胡伟伟、陈德昭等比较要好,经常在一起玩,在班里属于一个比较大的群;其他如吕秉恒、汪克宾、周师林、鲍建国、杨逸平等为一群,还有朱相泰、廖祥荣等,较“皮”的男生感觉是欧顺开,同学们都叫他OK。群与群之间基本不往来,女生亦是如此。林海月在班上非常活跃,钱陈彝、潘慧智、康妹珍较要好,马国萍与毛红霞常在一起,龚静芳、吕亚娟、沈慧芳、尤梅玲为一小群;邹妙秀体格强壮,与章关娣、林美华等坐在后排,经常玩闹在一起;匡自民则喜欢与其他班级同学玩,交友甚广。我们上学,从初一停课闹革命开始,到初二复课闹革命,搞大批判,狠批“智育第一”、“分数挂帅”等;直至初三,学校里的教学秩序依然十分混乱,一直延续到毕业。上课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了《关于大、中、小学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要求学生全部返校复课,边上课边闹革命。年11月中旬起,我们时代中学初一(一九六九届)新生,陆续到校报到,回到课堂,开始上课。我们初一年级共有十一个班,每班五十多个学生,整个年级有学生六百余人。我所在的六班共有学生56名,男、女生各28名,班长吕忠东。走进教室,同学们的课桌分成四个纵排,每个纵排七张课桌,每张课桌两位同学,课桌上方贴着红色的镂空“忠”字。五十六位同学,男生两个纵排,女生两个纵排,泾渭分明,秋毫无犯。课桌前方是讲台,绿色、磨砂玻璃黑板的上方是“毛主席标准像”。那时,语文、数学、英语没有正规的统一教材,化学课压根没有上过,元素符号犹如天书,课堂纪律形同虚设。学校的派性斗争,随着促进大联合、复课闹革命的展开,慢慢开始平息。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没有进驻时代中学,可能是学校规模较小的缘故。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以下简称:工宣队)进驻了学校,掌管全校最高权力。工宣队员人数较多,直接下到各个班级,每班一人,是班级师生们的“最高领导”。我们六班工宣队员刘汉臣,一位五十多岁男性师傅,上海工农动力机厂工人,北方人,个子矮小,精干利落。对他的印象只记得有一次,他在课堂上为我们绘声绘色讲《智取威虎山》中“真假胡彪”故事,由于讲法与我熟知的杨子荣与座山雕威虎厅智斗版本不同,我听得如痴如醉,至今记忆犹新。语文老师许佩芬,是我们班主任。从进校到毕业,一直由许老师担任。许老师年3月出生,江苏镇江人;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江苏省省立临时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担任我们班主任时年四十五岁,一米六左右个子,肤色较黑,说话带有较重的苏北口音。许老师住在愚园路(近镇宁路)街面房子楼上,平时三八式齐耳短发,衣着朴素,和蔼可亲,待人温柔,经常穿一双解放球鞋,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同学们背后称呼她为“许老太”。四十五岁的年龄,应该不老啊;现在回想,我有些纳闷。那个年代,说是语文课,实际上是政治课。上海市教育管理部门发布的语文教学大纲要求: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线,牢记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教导,分清敌我友、从小懂得爱什么、恨什么,树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不断批判资产阶级,为在地球上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而努力奋斗。故而上课时,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诗词与大批判文章。课堂上,许老师用她带有苏北口音的普通话,开场白总是满怀激情的说着同一句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时,同学们故意与她捣蛋,惟妙惟肖地学着苏北口音与她对话,引发教室里哄堂大笑。许老师留给我的印象是踏实敬业。为动员我去农村,到我家家访过几次;每次来,总是轻声细语地与母亲拉家常。我母亲说,许老师是个好人。数学老师沈浩明(右照为沈老师结婚时所摄)生于年,个子瘦高,清新俊逸。年,沈老师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土木工程系。大同大学民国时期以“理工”著称,一直是全国综合性私立大学中的翘楚。年,进私立圣方济中学担任老师,后转为时代中学老师。反右运动中因言获罪,文革前摘除右派帽子。沈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机械图画得出神入化;学校初、高中数理化课程,他都教过;年,中学计算机开课第一人;一生执教时代中学,直至年退休;是时代中学教龄最长、最受尊敬的一位老师。同事们遇有问题都会请教于他,戏称他为“万宝全书”、“老博士”。沈老师为人随和,谨言慎行,虑周藻密,与同学们相处甚好,从不批评任何一位同学。上课时,学校要求沿用上一学年(一九六八届学生)的数学课本,但学校又没有课本可发。于是,同学们各显神通,自己想办法去找;实在找不到课本的同学也没关系,上课时与同桌合在一起看看,或带双耳朵去听就行了。听得懂、听不懂全部无所谓,反正没有课堂作业、回家作业,没有测验与考试。有时课堂纪律实在太乱,沈老师干脆不教数学了,为我们讲起故事来,“林冲夜奔”等水浒故事让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教室才得以安静起来。英语老师朱培莹,刚刚二十出头,一米六几的个子,温文尔雅。朱老师高中毕业后,进师范学校培训一年,即被分到时代中学当老师。英语课上,同样没有教材。朱老师每次上课,总是带领我们学习、诵读、默写老三句: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万岁;而不从英语的国际音标、语法上系统化地教我们。由于朱老师年轻,同学们不把她当作一回事,从不认真听课,导致课堂纪律最差。以至于我初中毕业后,连英语最基本的26个字母准确读法,大、小写写法,有时还会出错,自以为“我是中国人,不讲外国话;不学ABC,照样干革命”。校方、工宣队尝试着复课闹革命。但究竟怎样复课,怎样闹革命,老师也没搞清楚,不知道该怎样去教我们。我们受当时“读书无用论”的冲击,谁都没有心思正儿八经上课,逃课、旷课现象几乎天天发生。国家临时编写出版的《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不从基础原理上讲,而是从社会生产行业分工上讲,忽视基础性教育,片面强调实用性。同学们戏称这两本书为“公鸡(工基)”、“母鸡(农基)”。每天上学时,我喜欢从通安里第八弄后门拐出,走进康定路87弄,经过泰兴路第二小学门口,从春江浴室边上的弄堂走上昌化路,斜插到武定路。那时,武定路小菜场挤占了整条马路,是名副其实的马路菜场,卖菜的摊位从泰兴路起一直摆到昌化路过去,天天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走这条路去上学,一来最近,二来有趣。有时,我会与同学结伴上学。住泰兴路弄的董关云先到我家叫我,我俩一起在康定路87弄口,等涵养邨的王伟吉,再到康乐里大弄堂口等吕忠东,然后在康定路江宁路口(上图)盛文华家楼下喊他。有时,一起结伴到校的还有陈德昭、胡伟伟等,大家有说有笑、吵吵闹闹走进教室。上学又是怎样的情形呢?现在回想,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年的中学时代,如今看来是匪夷所思,极其荒唐。同学甲说,“整个中学期间,我们处于‘复课闹革命’阶段。老师上课,经常会有同学起哄嬉闹,搅得老师没法上课。课堂纪律乱哄哄的,反正作业做不做都没关系。有时闹得太厉害了,工宣队刘师傅戴着红袖标,会走进教室巡视,训斥闹事的同学几句,找个空座位坐下来,这时同学们才开始收敛。”同学乙说,“我上学从来没有背过书包,薄薄的课本往胳肢窝里一夹,上课去了。往往上好一至两节课,我便不上了,回家去干木匠活了。那时,我迷上了当木匠,木工活至今还会做。”同学丙说,“我经常睡懒觉、逃学。有时班主任许老师见我多天没上学,便会来到我家,站在楼下对着窗户,高声喊我去上学。这时,父亲听见喊声,便会催我好去上学了。”同学丁说,“班里有位女生个子高大,人很壮实。每每她在教室门口一站,男生们都吓得不敢进教室,挤在走廊里,待到上课铃声响起,才一哄而入。”同学戊说,“男生、女生之间基本上不说话,谈性色变。少男少女之间,偶尔冒出些懵懂的爱,也被认为属于资产阶级思想,手都吓得不敢碰一下。整个初中读下来,班上还有好多女同学不认识,叫不出她们的名字来。”同学己说,“时代中学的腰鼓队,当时在市里很出名,有好几百人组成。那年,市里组织大游行,我参加了腰鼓队。由于表现出色,还被学校派到市阀门一厂,去教工人师傅们打腰鼓;工人师傅学得非常认真,待我相当好。”同学庚说,“沈浩明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无论是楷体还是行书,都非常漂亮,令我羡慕。教我们的二元一次方程求解方式,至今我还记得。”同学辛说,“我们经常溜出学校去打康乐球,一玩就是半天;有时,高兴了还会去逛南京路、淮海路。”那时,我们六班的副课老师是谁,如今记不清了。依稀记得刚读初一时,一班班主任郑梅芳、二班班主任傅树蓉、三班班主任孙孝侠、四班班主任季忍冬、五班班主任徐德棣、六班班主任许佩芬、七班班主任冯家明、八班班主任孙世华、九班班主任俞平、十班班主任沈泮余、十一班班主任陆方兴。学工整个初中阶段,工宣队控制着时代中学,他们掌握着学校师生的命运。我们在毛主席光辉的“五七”指示照耀下,“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学校里流行“到三大革命斗争的实践中去锻炼自己”,即“学工、学农、学军”,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奋勇前进。我们在中学里没有学过军,开门办学、厂校挂钩的教改展开后,先后去了市针织六厂(后改名为五和针织二厂)、市工农动力机厂、上港三区劳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磨练革命意志。市针织六厂厂部在万春街,这里有织造部门;分厂在万航渡路,有成衣部门。从棉纱运进厂内,到成衣制成出厂,形成一条龙生产。同学们被分在各个车间,当半成品的衣服从流水线操作台上经过时,工人师傅敏捷地取下衣服加以整理,我们则跟随师傅将每三十件衣服扎成一小捆,放在边上待运。从纺纱到织布再到缝制衣服,同学们与工人一起工作八小时。由于流水线上是电器操作,节奏相当快,一刻都不能停留。同学们跟在师傅后面,将一件件做好的汗衫,剪去线头,翻到正面,送去烫平后装箱。
千万别小觑这些劳动,一旦你手脚慢了下来,上道工序的衣服就会在你身边堆成小山,逼着你马不停蹄加油捆扎、翻转、运送;几十个回合下来,同学们累得满头大汗,腰都直不起来,真正体会到流水线上操作工人的枯燥与辛劳。
市工农动力机厂坐落在海防路上,是我班工宣队员刘汉臣的单位,主要生产单气缸小型拖拉机用的发动机。
说是学工,实际上是劳动。工人师傅根本不让我们接触运转中的机器,仅让我们擦拭停着的机器与清扫机器周围的环境,传授生产技术更是没影的事。安排我们的工作,大部分是搬运,将一些零部件从这一车间,运送到另一车间。就是这样,我和同学们干得也挺起劲。因为老师说,“在资本主义国家,资本家使用童工和我们现在的学工劳动有本质区别。资本家是剥削,学校是教育我们从小要热爱劳动,培养劳动意识,体验工人叔叔、阿姨们的辛苦。”劳动中,我无意中靠近机床。工人师傅马上喊住我,“你不能靠近任何机器,一定要远离它们,万一机器伤了你或电了你都不好办。学校让你们来学工,简直是拿你们寻开心。你们不认真在课堂里读书,跑到工厂里来干什么?”
分在食堂里劳动的林海月,至今还记得与炊事员阿姨一起捡菜、洗菜,并且学会了包包子。食堂里的肉包特别好吃,肉多包子大价格又便宜。
上港三区为期三个月的学工,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最深。那是年的冬天,天气很冷。去港区劳动,同学们可选择在江宁路、康定路、泰兴路、武定路等站头乘坐19路电车,沿途经过北京西路、北京东路,驶过苏州河上的河南路桥,从静安区到黄浦区再到虹口区,饱览沿途风光,最后抵达公平路终点站,来回车票可以报销;尤其是能在黄浦江畔劳动,零距离接近大轮船,这一切足以令同学们兴奋。下车后,各自步行到上港三区,凭港区发的“临时出入证”进入到指定地点集合。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黄浦江登上万吨远洋轮时的激动,“哇,这么大的船”。这之前,我登上过最大的船就是去浦东舅舅家延安东路码头的渡轮。
我们的劳动,主要是在工人师傅带领下,下到远洋轮的船舱里,将物品一件件搬到一个很大的网兜里。当网兜装满后,随着指挥的哨音,吊车的吊臂便会转过来,吊钩钩住网兜,将它吊上岸边。
劳动休息时,我们会在远洋轮的船舱里四处闲逛,好奇得东张西望;或者站在甲板上,欣赏黄浦江上的美景。
如果在岸上,同学们也是跟随工人师傅搬运物品,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因为港区主要工作就是装卸。搬运物品时,有时会发生散包的现象,花生、瓜子之类的农副产品会从麻袋里散落出来。那个年代,同学们思想都很单纯,从不会去私拿属于公家的东西,哪怕是一粒花生与瓜子,总觉得这是不应该的。
当然,调皮的同学也有。一位男生上夜班时,不好好劳动,却在船舱里到处溜达,发现厨房里有红烧大排骨,馋嘴的他乘夜深人静,一口气偷吃了好几块,吃饱后溜到船员房间睡觉去了。第二天上午,得意地在同学中吹嘘“战果”。
最令同学们开心的是,上港三区学工时,还有中班、夜班补贴费发放,一次约二角几分,几天下来,可是一笔小小的财富。每人每天还发一张营养券,凭券在食堂免费领一碗营养汤,汤里有小肉丸、豆腐、黄芽菜之类的食品,节约一点,一碗汤能管一餐饭。
下班后还可以免费洗澡。洗澡是件开心事,那个年代,谁的家里都没有沐浴设备。有天做完夜班,女生们走出澡堂,漫天飞舞的雪花,让她们为之振奋,开始玩起雪、打起雪仗来,全然不顾湿漉漉的长发,一会儿已结上了冰块。
开心快乐的学工结束后,回到学校总结一下,一学期便稀里糊涂没有了。
年5月4日,“五四”青年节那天,时代中学召开了全校“年度首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学姐戴亚静是六九届红卫兵连长兼十一班红卫兵排长,她提供了当年的奖状与出席“积代会”的代表证。这是时代中学文革阶段的见证,保留至今极不容易。六九届出席学校“积代会”的代表,绝大多数都是班上的红卫兵,每个班级也就两三个同学。我班林海月、朱相泰等出席了“积代会”。六九届红卫兵与老三届不同,进校时已是“复课闹革命”阶段,又不认识任何一位老师,因而没有参加过疯狂的红卫兵运动,最多也就是老三届红卫兵的“小跟班”,跟在后面呼口号、贴标语、发传单,参加打砸抢的极其个别。当时我班同学加入红卫兵组织,绝大部分是班主任许老师推荐的,她挑选的学生如林海月、毛红霞、马国萍、钱陈彝、詹苗娣、陈惠芳等女生,基本上都是表现好、家庭成分好、思想进步的同学,老师的好帮手。
班长吕忠东因对造反派反感,没有加入红卫兵,令我惊讶!
学农
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毛泽东那两年,无须好好读书。
日常学习被劳动实践取代了,美其名曰“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让学生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除了学工,我们还有两次学农的经历,两次都在松江。第一次学农,是一九六八年初秋,时间两个星期。学农的张泽公社位于叶榭镇西部,现在是叶榭镇辖下的社区,紧邻叶新公路。要去学农了,我特别兴奋,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家里在外面住宿。父亲将我的被子包起来,用帆布带绑扎成长方形,像极了军用背包。农村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新鲜的。
学校提出的口号是“备战备荒战三秋”。我们坐车离开学校,然后乘客轮过黄浦江到达米市渡。米市渡位于车墩镇,不远处便是张泽公社。
学农的村庄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班上十多个女生康妹珍、马国萍、林海月、汪文印等住宿在原生产队低矮的养鸡棚里,其余男生女生分散在各户农民家里。
同学盛文华、王伟吉、陈德昭和我住在一户社员家的客堂间,地上铺稻草,草上铺席子,席子上铺垫被床单,形成一个大通铺,四个人挤在一起。
女生钱陈彝、潘慧智、邹妙秀、章关娣、林美华、陆佩芳等住在另一户农民的客堂间,当她们在厚厚的稻草堆上准备铺席子时,无意中发现稻草底下有许多大大小小、有着硬壳、类似蟑螂的虫子在爬,吓得她们再也不敢在稻草上睡觉了。善良的房东赶紧腾出阁楼,让她们在阁楼上睡觉。
第二天上午,女同学们发现阁楼上有扇窗户,胆子大的便从窗户里爬了出去,好奇地站在屋顶上眺望远处田野,被正在干农活的房东发现了。房东站在田头,与其他农民一起朝她们大挥手,扯开喉咙大声叫喊她们赶紧下来。原来当地有风俗,女的不能站在屋顶上,否则屋顶要塌的。
战三秋(秋收、秋耕、秋种),我们主要劳动是割稻。秋天里,金灿灿、黄橙橙的稻穗谦逊地弯着腰,承载着丰收的喜悦。一望无垠的稻田情不自禁让我想起毛主席诗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我仿佛自己成了“英雄”,手里拿了一把学校发的镰刀,雄赳赳准备下田开镰了。
生产队一位老伯伯站在田头,教我们怎样收割水稻。他说:“割稻其实很简单,左手握住水稻,拿着镰刀的右手只要用力割水稻的底部就行了。对于我们来说可以四株一起割,但你们年龄不大,没有较大的力气,又是第一次割稻,所以只要半株半株地割就可以了。”并弯腰、用手势做了几个示范动作,我们便开始学着割稻。
我照着老伯伯示范动作,在割稻过程中,听见了“咯,咯,咯”的声音,这就是镰刀割稻子发出来的,一株割完了,地上会有余下的根来,它是空心的。脸朝水稻背朝天,累了,休息一会,然后继续弯腰割稻。一位同学一不小心,用力过度将中统雨靴都割破了。许老师紧张起来,说如果用力再猛一点,脚就会受伤,再三叮咛同学们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林海月是左撇子,用镰刀割稻容易闯祸,没有下大田,留在打谷场上帮忙。割下的水稻,捆扎好后挑到打谷场进行脱粒。脱粒后的稻谷晒在打谷场上,让太阳暴晒;没有晒干的,到了晚上装进箩筐收起来,白天再倒出来晒,一直到全部晒干,再扬去稻谷里的尘土与柴屑,方能进仓库保管。班主任许佩芬老师始终陪伴着我们,与我们同劳动、共生活,热情地关心着全班每一个同学。那时,由于狠批“师道尊严”,有些同学完全没有规矩。
一天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与许老师住在一起的女生,趁老师起夜,将她的被子卷起丢到大门外,把大门插上,不让她进房间。可怜的许老师,初秋之夜站在门外冷得够呛,叫门声惊动了住在不远处的女生。林海月、马国萍、康妹珍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从地铺上爬起来走出屋外,见许老师满脸委屈地站在那边,进不了她所住的房间。林海月等女生见状,商量了一下,便将许老师迎进了她们所住的“养鸡棚”(她们住的房屋是原生产队养鸡棚)过夜。
低矮的“养鸡棚”里住着班上十几位女生,每个女生都挂有一个蚊帐,因为农村蚊子多。善良的女生挤出一个位置,一起动手帮老师将蚊帐在房间里挂好,地上铺好稻草,安置好铺被,让老师睡下。许老师也不告诉同学究竟发生了什么,同学们也没敢问,大家都装着没事一样。第二天,好脾气的许老师也不追究,依旧像往常一样,脸带微笑认真工作,就此在“养鸡棚”里住了下来。
后来,许老师对一位女生说过这样一句话,“她们经常问我借钱”。当然,这钱肯定是有借无还。
借钱,会不会是“赶出屋”那件事的起因呢?我不得而知。
那个年代,在有些学生眼里,老师的角色地位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已消除了他们读小学时那种对老师依附的、敬畏的心理。而老师对这些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的学生,在“造反有理”口号声中长大的“红卫兵小将”,又能说些什么呢?又敢说些什么呢?还是明哲保身,揣着明白装糊涂为好!
半个月的学农,在新奇、快乐的集体生活中,很快结束了。
返回上海那一天,我们进了松江城区,然后坐火车回到上海。我在松江城里买的绿豆糕,方方正正一大块才五分钱,至今回味还觉唇齿留香。
第二次学农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中旬至十二月下旬,为期三个月。
学农的城西公社位于黄浦江上游、松江城区西南部,现为永丰街道。
我们六班的同学们依然分散住在农户家中,还是睡稻草、打地铺。
钱陈彝等女生吸取了上次住宿的教训,依然选择了住阁楼。一次,女同学林美华下阁楼,转身准备踩楼梯时,一不小心鼻子尖碰到了装在楼梯旁的拉线开关,因开关上的黑色胶木盖掉了,裸露出来的一丁点电线电了她一下,吓得她哇哇大叫,所幸是有惊无险。
那时,珍宝岛自卫反击战过去七个多月,毛主席强调要突出备战。于是,全国广泛开展了群众性的挖防空洞和防空壕活动,我们在学农中,也参与了生产队挖防空壕劳动。
村头边,老师与同学们奋力用铁锹挖土。花了好几天时间,费力挖出来的防空壕,没想到一场秋雨便给淹了,满满的一沟水,根本起不到防空的作用。
最让同学们难忘的劳动,当数在大田里撒猪塮。猪塮并不是指猪的直接粪便,而是猪粪与泥土一起混合发酵后的一种农家肥。尽管这样,味道还是臭得浓重,同学们劳动时被熏得眼睛都难受,撒猪塮的手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棉花地里,女生们麻利地采摘白绒绒的棉花;打谷场上,男生们忙着搬运、摊晒稻谷。
炊事班六个人组成,负责人沈浩明老师,加上两位男生吕秉恒、胡伟伟,两位女生康妹珍、还有一位女同学是谁记不清了。张月霞老师(共产党员、时代中学党支部组织委员)当时被打成“牛鬼蛇神”,在炊事班监督劳动。他们每天要做近六十人的三顿饭,还要烧每人每天一瓶开水,工作量是非常大的。
每天清晨,男师生轮流下河去挑水,倒入厨房的大水缸里,用明矾搅拌沉淀后使用。然后,吕秉恒随着沈老师挑着箩筐去松江街上买菜。其余炊事员负责担柴烧火,开始在厨房里做将近六十人的早餐。等沈老师他俩买好菜回来,六个人又得忙碌起来,着手做午餐与晚餐的准备工作。
女师生负责掌勺做饭炒菜,洗菜淘米得走到河边。好在当时伙食简单,几乎天天都是青菜萝卜黄瓜白米饭,有时加个鸡蛋;偶尔用土豆泥与猪肉馅搅拌在一起,做成红烧狮子头,每人一只,大家就觉得好像过年了,吃起来特别可口解馋。饭是每人一只铝制饭盒,放上米与水,在大灶头上将它蒸熟。
男师生除灶头烧火是个技术活,稍微轻松些;其余挑水、挑柴、买菜,绝对都是体力活。从炊事班走到松江街上,单次要走四十分钟左右,就算一个人一天吃一斤菜,买菜的两个人每天起码也要轮流挑六、七十斤菜回来,碰到下雨天,乡下小路泥泞不堪,难走极了,炊事工作实际上是非常辛苦的。
钱陈彝是班里的卫生员,在做好本职工作外,她经常去炊事班帮忙。
有天晚上,邻村放露天电影。上海郊区的村庄都非常小,二十来户人家一个村,村与村之间相隔一段乡间小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看电影是我们最大的娱乐,路再远,同学们都会去,哪怕是看过的电影。看完电影回来,天已经黑得看不清路了,靠着仅有几只手电筒微弱的光,女生们七高八低、跌跌撞撞地从田埂小路走到寝室。还未进寝室,有位同学说刚刚看见一条蛇游进寝室,女生们吓得不敢进寝室,开始想家了,一起哭了起来。
邻班乐松琦老师有条棉裤,裤裆后面破了个洞。有位同学发现了,趁乐老师睡觉时,悄悄地恶作剧,把米糠从棉裤破洞里塞进去灌满。米糠与棉花粘在一起,根本没办法清理干净,弄得乐老师穿上棉裤后,走到哪里,米糠就悉悉索索漏到哪里;漏到哪里,同学们就笑到哪里。
有的同学趁老师不备,偷偷结伴溜到佘山去玩;有的同学背着老师抽烟,被工宣队师傅查出身上有烟,谎说烟是沈浩明老师放在他这里的,不是他的;有的同学装病,不愿去参加田间劳动;各种古怪捣蛋的事时有发生。老师深深明白,那个年代的教育制度,耽误了多少学生;独自带领几十个处于叛逆年龄段的学生在外学农,不出事故,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褒奖,所以只能忍辱负重。
学农期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当数房东。这对夫妇四十多岁,每天天蒙蒙亮就已起床,男的下地劳动,女的生火做饭。白天,他俩总是按时出工从不缺勤;回到家里忙这忙那,从来没有看见他俩闲着发呆不做事。吃过晚饭,女的开始纺纱,男的修这修那,直至上床睡觉。勤劳朴实的农民形象,就这样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中,激励着我在后来艰辛的插队岁月里,踏踏实实地务农。
三个月的学农,很快就过去了。离开城西公社的那天上午,我们整理行李,将自己的东西捆放在一起;下午,学校派来卡车,将我们的行李装车运回学校。
晚上,老师宣布“百里长征”开始,全体同学参加拉练,从松江步行回到学校。十班学生在沈泮余老师带领下,走在全校前列。
从松江步行回到学校,全程约五十公里。同学们虽说很累,但很兴奋;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因为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但我们毕竟都是孩子,走到西郊公园(今天的上海动物园),天已经大亮了,队伍早已溃不成军,好多同学都走不动路了,看到有公共汽车,便纷纷乘车回家。
尽管如此,学农结束时的这次拉练,也是中学时代唯一的一次。夜雾茫茫中,刷刷刷的脚步声,给我留下了至今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毕业
城西公社学农结束,我们就面临分配。说是中学毕业,临了却连个毕业证书都没有。
我们这一届,说是初中,实在有些高攀。初中三年,在家荒废一年,后两年虽说是进了中学,但以政治(毛泽东思想)为主课,基础知识被大大削弱,其中学工、学农又占去一半的时间,几乎没有好好的在课堂上学过文化知识。
中学算是毕业了,头上戴了顶“知识青年”的帽子,论文化知识充其量是个合格的小学毕业生。
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编者按语,介绍了甘肃省会宁县城镇的一些居民,包括一批知识青年到农村安家落户的事迹后,引述毛泽东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毛主席光辉指示发表后,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开展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批城市知识青年下放到了农村劳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以及“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和“广阔天地炼红心”是这场运动的典型口号。
我们回到学校后,工宣队员、老师立即组织我们学习毛主席指示,要求每个同学都必须做好上山下乡、到农村去的思想准备。
我们很快知道一九六九届初中生毕业分配方案变了,取消了“四个面向”(即: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厂、面向基层),与六八届一样,变成“一片红”,学生全部到农村去。
我们时代中学六九届学生去向: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军垦农场与国营农场,云南省西双版纳军垦农场,安徽、江西省插队落户,以及少量的内蒙古、吉林名额。
当时毕业分配政策是:不在同一个学校读书的兄弟姐妹,可以下乡到同一个地方去。学生可以随所在地的街道,与亲友、邻居一起去农村插队落户。学生有亲戚在农村的,可以去农村投亲靠友插队落户。插队落户是国家组织去的,学生以不等人数编为一组,由国家统一安排插到农村最基层的生产队里去,集体落户,这就是“插队落户”。学生和农民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和农民一样记工分,叫作“同工同酬”。至于到农村亲戚家里去“投亲靠友”,那属于学生个人行为,国家基本上不管了,安置费由你自己解决。
到黑龙江军垦、国营农场和云南林场去的同学,算是国家职工,每月有固定的工资,还有吃饭的食堂,但是边疆路途遥远,交通十分不便。到黑龙江,路上要花三天时间;到云南去,有一个星期的路程。
我们六班学生,第一个离开学校的是毛红霞。她于年11月30日,赴江苏省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二十五团一营二连务农。
年12月3日,吕秉恒离开了学校,随父母去了四川,后来赴阆中县老观区双河公社六大队第二生产队插队。
年3月23日,盛文华、欧顺开赴安徽省怀远县诸集公社插队;陈松华赴怀远县藕塘公社梅郢大队插队。
年4月1日,吕忠东、龚静芳、董关云、章关娣、何柏林赴江西省广昌县贯桥公社插队;许柏旱赴广昌县城郊公社插队。
年4月20日,钱陈彝赴安徽省来安县施官公社彭岗大队插队。
年5月14日,王伟吉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甘南县55团一营十一连务农。
年5月21日,邹妙秀、唐玉兰、郭长根、胡伟伟赴云南省西双版纳橄榄坝军垦农场四团四营六连务农。
年5月24日,徐建新、马国萍、康妹珍、潘慧智四名六班同学赴黑龙江德都县花园国营农场砖瓦厂务农,在上海彭浦车站知青专列上与前来送行的亲友话别。
康妹珍(上图)见市西中学的专列窗口没人,于是走了过去,在窗口定格了这难忘的瞬间。
我班五十六名同学,因身体原因未去农村、留校待分配的有林海月、王安发、顾琪娟、汪文印四人。我们六班在班主任许佩芬老师的努力工作下,于年五月底第一个完成学校上山下乡分配工作,学校张贴喜报予以表扬。
六班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是林海月。年9月22日,她的户口迁往江西省高安县插队,因身体原因,被县知青办退回学校待分配;年春,她的个人学籍材料被学校移交到江宁路街道办事处,至此与学校完全脱离关系。
从年11月开始,全校六九届同学陆续离开学校,奔赴农村、农场、边疆;大规模的离校务农高潮,发生在年春季。同学们纷纷以各种方式与老师、同学合影,或互换照片以资留念。上图为六九届部分学生与即将奔赴农村的学哥学姐,在学校过道毛主席巨幅戎装像前合影。由于时隔五十年,人像已经模糊。下图为六九届七班师生在学校大门口合影,有“革命委员会”大字的校牌彰显了时代特征。
左起:(前排)孙龙英、吕静娟、章敏维、曹玉妹、吴雅萍。(后排):陆梵茵(老师)、李人凤、严慧莺、王梅芬、王美玲。
下图摄于年夏天。时代中学红卫兵“丛中笑”成员,在虹口公园活动中合影留念。
背景是巨幅画像《毛主席去安源》,同学们胸佩毛主席像章,手持《毛主席语录》,极富时代气息。
上图左起为六九届孙世华老师(八班班主任)、沈泮余老师(十班班主任)在人民公园合影。
“一片红”的政策,彻底粉碎了我原先一直认为自己会留在上海、分进工矿的美梦。因为我家兄弟姐妹八人,我排行老六。当时仅大哥、大姐两人在上海工作,二姐在安徽,二哥(六六届初中)去了江苏大丰农场、三姐(六七届初中)去了浙江奉化溪口家乡插队落户。如果参照以前实行“四个面向”,按一工一农、一个上海一个外地的分配原则,那么我应该分在上海工矿。
现在怎么办呢?我回家向父母请教,应该申请去什么地方。父母说,从你讲的云南、黑龙江、江西、安徽等地来说,数安徽最近,正好弄堂里的邻居要到安徽去插队,你就随他们一起去吧;从小一条弄堂里长大,彼此有个照应。
就这样,我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年三月上旬,在时代中学办理好手续,随弄堂里的三位邻居戴亚伟(六六届初中)、杨宝华(六七届初中)、白文雄(六八届初中),由街道分配到安徽怀远县藕塘公社梅郢大队插队落户。有趣的是,我们四人分属四届毕业生,数我年龄最小。
接下来是注销上海户口。我凭着户口注销证明,购买了一条灰色棉毯,一顶白色蚊帐,一个很大的加厚铝质脸盆。另外还买了手电筒、军用水壶等,家里给了一个老式的有两个抽屉的旧柜子。
年3月23日,我在上海彭浦车站,与三位邻居戴亚伟、杨宝华、白文雄一起,登上了去安徽的专列,挥泪告别前来送行的亲友与邻里。一声汽笛长鸣,我离开了上海,开启了长达八年的农村插队生涯。重逢年3月,我离开上海前往安徽插队落户;年12月,我离开农村进了化工部第三建设公司工作;年10月,我离开化三建回到上海。
在安徽工作、生活了整整三十年,划了一个圆,我又回到了原点。
岁月荏苒,一晃五十年过去了。
离开上海时,孤身一人;回到上海时,全家三口;我又住进了泰兴路上通安里。
年1月,因动迁举家搬到普陀区清涧新村;年7月,置换新房搬至泰宸景苑(下图)居住;当年的三口之家,如今的三代同堂,儿孙绕膝,其乐融融。
年6月3日16:35,我正在家中厨房忙着准备五口之家的晚餐。原通安里第六弄老邻居杨静芬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弟媳康妹珍是我中学同班同学,六班同学在江宁街道手机